横之章二
新郑的夜晚,远无邯郸、大梁的灯火通明,游人如织。风卷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无人收拾的残枝败叶在地上打着滚,被暖风不知带往何处去了。
自从失去宜阳、野王,拱手让出上党险地,韩都西线几乎变得无险可守,秦国在上党郡的屯兵有如高悬在新郑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都可能重重落下,落得个切颈断喉、满目血光。
纵是一掷千金的贵族子弟,在刀斧加身的情形下,还有谁有心情闻弦歌、赏乐舞、寻花柳、醉娼家?但凡采邑远离新郑的元老贵族,大多都龟缩在自己的封地上,连朝会也常常称病不来。那些交游列国的豪商巨贾们心中也是透亮,早就知道危城不可居的道理,又有谁会枯守着这座朝夕不保的国都、等到秦军的铁骑踏破城垣,掠尽财物,落得个人财两空呢?许多客商早已变卖了在新郑的产业,寻找更安定、稳妥的生财之处去了。留守的那些也不过在观望,一旦情势生变,立即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韩国,明哲保身。
但是,总有一些人,是想避也避不了,想逃也逃不掉的。
时辰已晚,丞相韩熙却还没有半分睡意。他呆坐在相府书房之内,坐榻上摆着一卷摊开的《春秋》。
其实这位韩国举足轻重的肱骨重臣根本没在看书;他的目光早就涣散了,白日种种所见,有如水中掠影一般零散破碎地从眼前晃过:时而是朝会上坐立不安的韩王,时而是秦国使节冷酷不屑的眼神,时而是朝中卿士大夫无一计可以安国,却仍旧争吵不休的样子,时而是大司寇韩于安府上的白幡孝旗,袅袅青烟……
市井传闻,杀死韩上卿的那个刺客,身长八尺,鹤发童颜,有神仙之相。而朝臣之中的小道消息更是窃窃传说此人正是卫氏遗孤,先前幸遇高人相救免于遭难,三年之后归国复仇来了。
白发,白发……韩熙不由得就想到两百多年前那个一夜昭关白发的狂人子胥,此人为报父兄之仇,不惜投吴伐楚,将郢都一夜之间化为废墟,杀人如麻,开棺戮尸——如果卫氏的小鬼也是这么个疯子怎么办?
一阵穿堂风经过,将案上烛火扫得明明灭灭;丞相大人更是一阵不明来由的心惊肉跳。
突然府内僮仆来报:“申徒张大人求见。”
韩熙微微露出喜色,起身披衣,让僮仆搀扶着往正堂走去。
申徒张良,论资历、论辈分,都不过是韩国朝堂上的新兴小辈,却得群臣之首的相国大人视若子侄、另眼相待,靠的绝不仅仅是他三代相韩的家世,或是其亡父张平与韩熙的私交,而是此子自身的异于常人之处。时人皆知张家稚子三岁识字,五岁诵诗,七岁学琴棋,九岁知天下;听说其父在世时偶问之以国事,此子亦能有独一无二的奇妙见解,言既出而惊四座。韩熙虽贵为相国,对于迷雾重重的韩国朝堂之争也常有束手无策的时候;然而只要与这个十来岁的小鬼谈笑片刻,听他几句快刀斩麻、又入情入理的剖析,仿佛再复杂、再难办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孔子曰:不耻下问。他堂堂相国请教这么个小娃娃,也没什么大不了。
申徒张大人已经在正堂等候了片刻;见到韩熙亲身来请,赶紧行礼道:“良不知相国大人已经就寝,恕罪恕罪。”这孩子只有五尺来高,眉目清秀如画,像个女孩儿,礼数倒是十分周全,处处体现出世家子弟的派头风度。
韩熙笑道:“此刻还早,老夫只是为图舒适散了衣冠而已,并非就寝。”一面拖着小鬼的手示意他坐下,“不知良子晚间到访,所为何事啊?”
“无他,听说相国大人偶染小疾,特奉上先父过去多年服食的健体良方,望相国大人用之早愈。”
“劳你费心了。”韩熙挥手令侍童收下方子,然后屏退左右,凑近张良低声道:“这几日老夫总是心神不宁。你不来找老夫,老夫倒要去找你了。”
“不知相国大人何事萦怀?”
“就是那个,司寇韩大人——”
“大,大人。”就在这时,韩熙府上的应门小童居然不管不顾地又闯了进来,停在堂下,脸色显得很奇怪,“还,还有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韩熙很是恼怒,“不是叫你们都下去了么?!告诉他,老夫已经睡了,不见客。”
“那,那位客人说,不能不见。”小童居然敢粘着不走,韩熙决定明日一定好好抽他一顿。
“混账!什么人敢说这种话?”
“我。”
一个黑衣白发的身影,从堂前的树影中缓步走出,像幽魂一般轻飘飘地入了厅内。
老丞相喉头一动,叫都叫不出来。现在他知道小童的表情为何如此奇怪了——那分明是被吓到魂不附体的脸色。
他不知道此刻他自己脸上的神情,根本是一模一样。
“你,你你是——”
“小侄卫庄,见过相伯父。”那个杀人如屠狗一般的狂徒居然很是恭敬地行礼,却丝毫没有减轻韩熙内心的恐惧。“经年不见,特奉上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望伯父万勿推辞。”说着,他把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双手奉上,似乎在等人来接。
韩熙抖得连手都伸不出来。他嘶哑着嗓子吼道:“来,来人——”
“相伯父这是何苦。”卫庄嘴角微勾,把礼物盒子平平向前抛出——匣子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劲托着一般,稳稳落在地上——腾出手来一把抓住韩熙左臂。“我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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