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空气里飘荡三个字“呵呵呵”。似笑非笑,尾音几不可闻。
肖老太太一把抓住楚修宁的胳膊,指着路语茗:“这这这……”
“他来真的了。您快让各部门准备起来。”楚修宁看着路语茗的背影,皱眉说,“不过认真就输是怎么回事?”
路语茗一晃三摇地在片场走起来。本来,他只是想让自己再认真点,去重拍。因为他知道自己演不好,是和高鹏城在做一样的事--因为讨厌回想过去,所以拒绝认真。
但他听到了楚修宁和肖老太太的对话。一些话,换个人说,就有不同的力量,会激起他的不甘。
路语茗或许不知道怎么演好一只鬼,但是他知道怎么才是一只鬼!
怎么样才是一只鬼?眼底没有色彩,只有永恒的黑白。听到的声音微弱,只有靠近才能感觉细微的声波振动。身体不能稳定,一阵大点的风都可以把他吹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好在人类走动时带起的气流,在一个鬼的眼里都是线条,所以他要寻找交织线条的空白处立足,通常人的后背是最佳选择。不过最好的还是安静地躲在某个角落,毕竟人类的世界有无数潜藏的危险——电流、车辆的快速冲击、各种莫名其妙的污秽物体。
这才是真正的鬼,远比人类想象的无害、脆弱。路语茗死去三年,只见过一只同类。路语茗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是墙角的一个球,熬了很短的时间就碎成了星光萤火。再多的冤仇也没机会去报,作为停留在人世的怨鬼,消失的恐惧甚至大过死亡。
回忆一旦被撕开了细小裂口,倾覆只需瞬息。那些记忆控制了路语茗的身体,他的四肢在精神里消失,重新成为无依无靠的魂魄,那些空气线条的描绘,早就在他费尽心力跟着于茂的时候刻在他记忆里。
拍摄现场出现了诡异的景象:路语茗飘飘忽忽走着走着,突然转身跟在某工作人员背后,身形诡异。路语茗贴近那人的后背,却没有靠上去,犹如一道影子,如果从侧面看,会看到他们的身体之间隔着一条指头宽的缝隙。
而有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路语茗只要轻变换一个身位,就能转到另一个人背后,悄无声息。穿着白衣的路语茗没有任何表情,身体虽然贴着别人的后背,却又有些僵直,仿佛一具移动中的尸体。
能被跟的人永远只有一个,而路语茗也不是真的不能被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诡异的一幕。唯有那个被跟着的人无知无觉,察觉自己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被跟着的人在甬道入口停下来,转身,看到了路语茗。
但甬道入口是路语茗的目的地,他停下来,不再去管那个人恐惧的表情。路语茗垂手立在甬道入口。
长长的甬道两面墙壁,天顶开了天窗,五步一个,整整三个。夏日的阳光透过天窗照进甬道,尘埃模糊了阳光的边界。但鬼的眼里只有黑白,静寂的甬道便是一副静物素描。
路语茗变成怨魂后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也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医院的长廊。长廊里人来人往,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所有人都是线条堆积的立体人形,他们有动作,张开的嘴巴仿佛蠕动的白虫,却听不见声响。
整个世界似乎跌进了黑白电视的雪花屏幕里,诡异又奇特,静谧又安好。
路语茗以为自己还活着,只是在做梦。直到身后的一扇门打开,有人推出担架推车,担架上躺着的人裹着纱布木乃伊一样可笑,身体还在轻微抽搐,张大的嘴巴像在呐喊。身侧黑白线条堆积出来的于茂,抓着病床的边缘神情虚伪焦虑。
很奇怪,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力量牵引路语茗上前。路语茗被牵着跟随担架推车迅速奔跑,只要一直跑下去,自己就能再次回到现实。然而某一个瞬间,那道力量消失了,周遭的空气线条立刻向他涌来。
路语茗被抛在了长廊里另一个世界,身体渐行渐远。
那一刻,他突然知道,自己死了。
剧组人员的眼里,没有担架推车,没有推车上的人,没有看不清的黑白线条世界,但是他们看见路语茗疾走,路语茗停下,路语茗徘徊在甬道里,最后,路语茗无声嘶吼,跪在了地上。
路语茗跪在了地上,手指利爪一样紧紧扣着地板,指甲刮着玻璃面的声音缓慢而尖锐。
刺啦——吱——刺啦——
每一声都要钻进骨髓深处,用它尖长的啮齿咬住神经,慢慢研磨。
六月的天,后背全是冷汗,恐惧蔓延。没有人动,也没有人敢动。现场只剩下机器低低的嗡鸣,甚至连摄影师也忘记调转镜头。
所有人都清晰看到了楚修宁所说的“鬼气”。这是困于深渊,直要撕开灵魂的求救,却也是来自鬼界的电铃,太过浓烈而绝望,早就超出人的援助范畴,似乎一伸手,反而会被他拉下去咬啮,自喉至腹,嚼得干干净净,连魂魄的碎片都不留。
鬼气,极致的孤寂,生出极致的恐怖。
这从不只是观众的恶梦,当事人也深陷其中。所以路语茗重生后,就将那段经历烂死在心底,只留下仇恨的名字一笔一划刻在脑海中。
但今天无意触及,才发现三年的时间、亡灵的体验没那么容易腐朽。它们已经植根在某处,跟随着呼吸与心跳绽放出绝望的气息。
路语茗重返噩梦,挣扎不出。
“好了,结束了。”直到有人抓住路语茗的肩膀,力度适中,恰到好处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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