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一把搂住了木兰,笑道,“别理你哥哥。”
方孟韦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木兰的脸上有这样的笑容了,仿佛过去几个月里翻天覆地的创伤和悲痛已是过眼云烟,一阵风来,便了无痕迹。
然而他知道,刻在岩石上的伤口,纵使日后被黄沙掩去,也无法消失了。
连日的奔波颠簸,木兰晚饭之后便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日的中午。
她是被索菲亚的敲门声叫醒的,她用蹩脚的中文喊“木兰”,木兰躺在床上,觉得索菲亚的国话有点儿上海的味道,像明诚不经意之间露出来的口音尾巴。
她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如此心无旁骛了,以至于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否则睡了这么久,往日里夜夜折磨她的梦魇去了哪儿?
索菲亚会几句中文,明镜教的,“木兰”还是现学的。
“你的中文名字是不是一种花草?”索菲亚说英文,拿着新的裙子进屋给木兰,木兰还坐在床上发呆,“也是一种兰花?”
她夸张地发着“,木兰一听就乐了,“你学的是中国国话,还是中国上海话呀?”
木兰的英语并没有方孟韦标准,带着很普遍的中国人说英文的口音,“不是花儿,是一个中国女英雄的名字。”
“你也要成为女英雄?”
“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所以他们不会让我成为英雄的。”
索菲亚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这个中国小姑娘,“所以你的哥哥们都去打仗了?我知道中国正在打仗。”
“不管他们有没有上战场,他们都是我的英雄。”
明镜打知道木兰和方孟韦要来法国,就开始给他们张罗东西。方孟韦好办,照着明诚之前的习惯买,反倒是木兰的东西,明镜最上心。
她十七岁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从此再也没有了女儿心肠,如今的木兰和当初的她差不多大,本也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却被迫地见了那么多肮脏绝望的东西,她怎么想,都是心疼。
明镜看见木兰穿上她特地买的那身洋装裙子下来的时候掩不住嘴边的笑容,“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纪呀。”
“谢谢大姐。”
方孟韦在一边叮叮当当地忙着什么,木兰才见到,昨日还空着的客厅西边落地窗前,已经摆好了一架钢琴,方孟韦正在保养琴呢。
“你小哥一早起来就和司机把琴给抬下来了。”明镜笑道,“抬下来也好,你们两个都会弹琴,我倒是不会,听听你们弹就好了。”
木兰却想起明台来了,神色一黯。
“以前呀,”明镜望着那架钢琴,“阿诚和明台他们哥俩会弹琴,原本阿诚不是学琴的,他学画,可是明台坐不住,我就让阿诚和他一块儿学,没想到还是阿诚弹琴弹得最好……”
彼时明诚已经十二岁了,早就过了学乐器最好的启蒙年纪,加上什么都是从头学起,小小一个孩子日日拼命刻苦,明镜也无意让他再多一项辛苦的东西。
她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个快活的小姑娘呢,后来纵使明楼十岁失怙,明镜也不肯让弟弟吃过半分苦头,受过半分白眼。
方孟韦试了几个琴键,钢琴的声音没有半分褪色,圆润清澈。他弹了一串音阶,琴声连贯而下,在最低处戛然而止。
“孟韦也是从小学琴的吧?”
“是啊,从小就学,很小很小的时候。”方孟韦往回弹音阶,渐次升高音调,“请先生到家里教,父亲有时候指点我几句,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听我弹琴的。”
七八九岁时候的孩子,有几个坐得住的呢,方步亭让两个儿子都学钢琴,然而却不似别家里的大人,日日盯着,恨铁不成钢。他们哥俩,学便学了,不愿意练,就不练。
总算方孟韦从小就听话,一日日地坚持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能够坚持那么多年,时至今日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日的景象——
那时候家里还住在南京,钢琴也是摆在客厅的一侧,十岁的方孟韦只是为了完成老师的任务,在反反复复地弹着一首练习曲。
一遍也不敢偷懒。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抬头,便见方步亭正站在楼梯的半中央,怔愣地看着他。
他以为他弹得不好,惹父亲不高兴了。却又立刻地发现,父亲不是在看他,尽管他可以正对着父亲的目光,可是父亲明明白白地是透过了他,在看别的人。
方步亭的失态转瞬即逝,很快就恢复一贯的温润却不容置疑的语气,“练完了?”
“嗯。”
“多和老师请教,技巧是够了,可是太刻意,不走心里去。”方步亭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方孟韦觉得,父亲并不是在说他。
“上大学之后就不大弹了,后来又进了三青团,中央党部,辗转几个部门工作。哪儿还有一点儿以前的心情?”方孟韦道,“不过倒是木兰也开始学琴了。”
“大爸多好啊。”木兰也凑去钢琴前面,“你不弹,大爸从来不说,我不弹琴,我爸就凶得要命。”
凶,也挺好的。
方孟韦知道,谢培东什么都不怕,无欲无求,唯一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女儿了。
“你大爸不是不说,是懒得凶我,我弹得不好,不入耳。”方孟韦笑笑,“我还没有到那个水平。”
木兰想起以前明台和她说的话,“好与不好,只有自己知道。你若是从中得到了些许的意趣和欢欣,那就是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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