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知青接过来,蹲到那小瘦猴跟前,小孩胆子倒是大,见了生人也不怕,眼睛雪亮,看着很有精神。纪知青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用浓重的方言吐出两个字:“李顾。”纪知青又问:“会写名字吗?”李顾无知者无畏,大大方方讲:“不会。”
纪知青就这么在宁川留下了。他联系原来的学校,把自己的工作档案也调了过来,这对大家都是皆大欢喜,他不用成为城里那个尴尬之人,宁川也有了老师。他只想在寻死之前捎带手做一些事,却在这里慢慢找到了一点存在的意义。
第二年到了聂岩的祭日,他找去聂岩老家,想要再去给他上一炷香。他暂时不打算死了,每年一炷香,是这人间里,他和聂岩能有的最近的关系。
谁知恰好看到那一场大火,寻仇的人果然来了,算准了聂岩祭日这一天。纪知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没有走过去,远远看着,火势惊人,年久的老房子连骨头带渣地被火舌吞没。而周围邻居无人敢去救。
纪知青没留神脚下田埂,仿佛是天意,让他看到了旁边的孩子,脖子上还挂着他送的长命锁。他一抱小孩就醒了,纪知青赶紧去捂他的嘴:“星星,别出声。”他当机立断,抱着孩子匆匆走出了村庄,头也没回。
房屋已经被付之一炬,他无法挽回,但这个孩子是聂岩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他都要保全他。康树仁后来告诉他,钱茹和聂岩的父母一起死于那场大火。经过后来的调查盘问,邻居家小孩说纪寒星是被他偷出去玩的,但没料到才一会儿聂家就被火烧了,那几个纵火的人形容可怖,他不敢把小孩带回去,只敢遗弃在田里。
“他的家人被寻仇,有我们的失职。有我在一天,就一定会追着那些人查下去。至于他的孩子,我会想办法给他找个好人家的。”康树仁说。
纪知青抱着怀里的小面团看了许久:“把他交给我吧。”
他一个单身男子汉,又跟聂岩是那样的关系,康树仁先没急着答应。他找人走访调查了纪知青两周,最后出面破格帮他办了收养手续。
纪知青也是在那次之后第一次重回他长大的小院。
“你是说,他跟我姓纪?”老纪被纪寒星一笑软了心肠,满心满眼只剩这么一个娃娃:“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他慢慢了解了当年事,所有来不及说出的愧疚都变成了对纪寒星的宠爱。纪知青看他熟练地给孩子穿衣洗脸,问他:“你自己能带好星星么?”
老纪虎着一张脸:“你都是我带大的,星星这么乖,有什么不好带的。”于是纪知青在纪寒星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回到了宁川。小孩能自理了,交给老纪负担也没那么重。而他在乡下教书,为自己赎罪,为他人指路,逢年过节才回城里一次,看看老纪,也看看纪寒星。这么一晃好几年,直到那年老纪去世,纪寒星才被纪知青带回了宁川……
纪知青的丧事是村长过来主持的。那天康树仁也来了,其人高大壮实,还因为长期身居高位带着一股子杀伐果断的气质。李顾对这位康伯伯有点印象,先前纪知青病重时就想把小孩托付给他,因此李顾下意识挡住了纪寒星,生怕他会被抢走。康树仁并未戳破小孩的这点心思,他叫了村长和纪寒星,跟他们商量之后,决定把纪知青葬在宁川。那几个逃脱的毒贩尚未被抓住,聂岩自己埋骨之处尚不安稳,不便把纪知青与他归葬。整个过程里纪寒星始终表现得很冷静,李顾却更忧心,攥着他的手一刻不敢放。
宁川这种小地方丧葬仪式没有太多规矩限制,到了那天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天不亮就开始敲锣打鼓送他上路。山河辽远,宁川的人抬着棺材绕遍这里的山路,纸钱洒了满地。兔子奶奶说便是从前的财主过世,也没有过这样的风光。
他曾经被亲人赶出家门,被邻里唾弃,失去了自己挚爱之人,命运让他最终停驻在这个地方,授之以微末的善意。他心里有许多的苦,这微末的善意也可点亮他,让他在生命的尽头为宁川点亮一盏灯。他的肉身很快被黄土掩埋,也无在世的亲朋记挂,可许多人都记得他的存在,包括宁川此时静寂的山河。
李·托尼·顾
纪寒星穿了件圆领的毛衣坐在纪家的小院子里,外面罩着个老旧的围裙,从脖子那儿系上去,把里面衣服遮得严严实实。李顾站在他身侧,手里握一把剪刀,神情严肃异常:“是要前面短一点还是长一点?我觉得厚一点是不是暖和,但是薄了你自己在学校好洗。”纪寒星很乖地坐着没动,任由他一边唠叨一边打量自己的脑袋。
李顾琢磨了好半天还没办法下手,纪寒星长得俏生,给他脑袋上做文章,让他李顾觉得责任重大。经验不足的李·托尼·顾陷入僵局。
最后纪寒星替他做了决定:“就剪个看起来凶一点的吧。”
李顾更紧张了:“是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听纪寒星说没有他才放下心来,再一联想觉得小孩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身世所以格外渴望力量,怜惜地揉了揉他的耳朵:“听话,有什么事儿哥会帮你的,要凶别人的时候你就放哥出来。”李顾说完倏然闭嘴,意识到他没把自己当人。纪寒星眉眼都柔软下来,笑眯眯看他道:“那就随便剪短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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