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员守则》,总算初步理解了“如此师太”反复强调的两大原则:一、外事无小事;二、内外有别。
“外事无小事,出事就是大事。凡事务必先请示,后汇报,做到一日一备案。必要的热情礼貌,那不能少,但决不能说任何不利于祖国的话,做任何有损国格人格的事。牢记内外有别,时时刻刻站稳立场,坚持原则,警惕和抵制敌对势力推行和平演变的图谋,自觉抵制西方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蚀,提高警惕,防奸、反谍、反策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要有严格的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政治第一,学术第二,严守分寸,安全至上。”
师太铿锵有力地陈述完毕,喝口水,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党员吗?”
方思慎摇头:“不是。”
“预备党员?”
“也不是。”
“青年积极分子是吧?没关系,好好表现,等接待任务圆满完成,争取入党。”师太有心提拔老实孩子,摆出一副慈祥面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面貌乖顺的老实孩子,整个少年儿童时期,压根儿没受过正规教育,平生没主动参加过任何与“组织”相关的活动,身世曲折背景复杂,政治热情为负值。
依方思慎的习惯,就要认真澄清一番,自己并非所谓“积极分子”。但是在师太殷切期待的目光笼罩下,如此伤害一位长者的感情似乎过于残忍,略微犹豫,机会稍纵即逝,对方已经开始巴拉巴拉交代日程琐事,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方思慎举着牌子在京师国际机场等人的时候,什么“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早如鸿泥雪爪,杳无踪迹,只担忧这些年光顾着看专业论文,从前那点口语底子不知应不应付得来。虽然当初跟何慎思常用西语对话,但幼年的自己只把它当作一门父子间独有的密码语言,连同何慎思讲述的其他故事一起,统统属于另一个虚幻的彼岸世界。冷不丁真拿来与人面对面交流,感觉微妙而又紧张。
一名高个子年轻人出现在视野中,白肤蓝眸,高鼻深目,典型的西洋人种。问题是他穿了一身灰色立领大襟长袍,白围巾,黑礼帽,千层底圆口布鞋,若不看面孔肤色,活脱脱电影里走出来的前朝人物。
这身行头,引起无数人侧目,纷纷指认:“嘿,快看!看那个老外,真逗!哈哈!”
方思慎瞧见他冲着自己笔直走过来,终于意识到这就是那位来自花旗国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高级进修生,忙迎上两步:“请问是datley先生吗?”
进修生先生无视他伸出去的右手,抱拳鞠躬:“在下卫德礼,字本之。君子卫道之卫,‘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之德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带着咬牙切齿的西洋强调,却也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事前怎料会被老外逼了个措手不及,方思慎吓一跳,临时改口,“在下方思慎。”举着牌子弯腰抱拳回礼,倒像是拿笏板上朝的古代官僚。
“‘思慎’二字,可是出自《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正是。”见对方眼巴巴等着下文,方思慎又挤出一句,“卫先生果然乃夏学专家。”
卫德礼如愿以偿,龇着大白牙一笑:“哪里哪里。”
第〇二二章
方思慎领着卫德礼往停车场走,忍不住再次侧头打量。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够抢眼,也不知他从哪儿淘出来的。可惜毕竟是老外,只习得个囫囵吞枣,真要行抱拳礼,就该换顶瓜皮帽才对。想到瓜皮帽,联系一下眼前形象,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幸亏对方光顾着四处张望,两只眼睛明显应接不暇,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卫先生,请上车。”
“啊,谢谢!”
车子上了高速,加入到不见首尾的壮观车队中,宛如水滴融入洪流,向着城市中心奔涌。整齐的绿化带沿途伸展,优雅的路灯柱垂首相迎,令人心旷神怡。高速两侧是更加拥挤的辅路,建筑物参差不齐,人与车横冲直撞,城乡结合区域独有的混乱与热闹,充满了无序的生机。更远处,高压电线下的轻轨铁道和工厂烟囱纵横交错,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随风飞舞,自由得好像断线的风筝。
本该努力找点话题出来熟络熟络,见对方贴着车窗看得投入,方思慎乐得轻松,靠在椅背上休息。别说老外,就是他自己,从青丘白水来到京城,目睹这座城市十年间日新月异的变化,都常常有种摇摇欲坠的不真实感。那些轰然倒塌又庞然崛起的对象,也许对某些人而言,证明了自身多么伟大。而在方思慎眼里,过于频繁的兴亡交替,总让他不经意间体会到空虚和渺小。
这一切,要如何向一个外来者介绍?不如沉默。
汽车进入市区,速度也慢下来。卫德礼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幻彩霓虹,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转头向方思慎道:“我……”说了一个字,改用西语,“太惊讶了,真是太惊讶了!如果不是那些夏文招牌,我不会认为自己到了夏国。”他学夏语是从文言文开始,读文献谈学术反而比生活化的表达更熟练。
方思慎也用西语回应他:“卫先生是第一次来夏国吧?”
“是。第一次。请叫我dl。我看过很多夏国照片,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大量照片和纪念品,所以我从小就对夏国文化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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