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用早食前,寻奴一如往常上了顶层,为祠堂洒扫,更花换物,并独自一人对着偌大的厅堂自言自语,说着琐事,说着心情,让孩子听,让肃离听。
有个奴婢爬上顶层,叩了扉,唤道:「夫人,夫人。」
寻奴没让奴婢进来,隔着紧闭的门问她:「我还要再待一会儿,怎麽了?」
「那位提刑使大人来拜访您,正在门口等着呢。」
寻奴皱起眉头。「现在什麽时辰?」
「夫人,寅时刚过一刻。」
她望向排窗,冬日天色亮得慢,镂空的窗棂仍填着一片昏昧的幽蓝。
这个大官,傲得很,拜访人不看时辰的。她压下不悦,淡淡地向奴婢说:「让他在下厅候着,我过一刻再下去。就跟他说我刚醒,梳洗後才能见他。」
奴婢应承了,人影才离开了门纸上。
寻奴退到门边,打量了一番骨柜与供案,又过去近乎挑剔地调整了一回花束的位置。她摸着洁白的莲瓣,吸了口气,说:「大哥,我,不会退缩。」
她注视着牌位上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她就能有些勇气,承担她的本份与初心。
都打理妥了,她拉开门走出去,不过几步,却僵回了原地。
一抹修长的男人剪影,正负手背着她,面向廊外那片高阔的风景,风剌剌地掀起他的长衫摆子。
「这里视野很不错,当家。」男人出了声。「居高临下,自有一股世人向自己臣服的幻觉可供自慰。」
「你为什麽在这里?!」寻奴太震惊了,话一出口,完全失了分寸。
男人转过身,那双邪魅的眼睛幽幽地睨着她。
隐孽!妓女的眼睛!她愤愤地想。只能将他想得脏秽不堪,才能发泄她的隐私被侵犯的怒火。
寻奴快步走向他,这才看到楼梯下缩着奴婢颤抖的小影。她气过头了,当着隐孽的面就质问这小婢:「怎麽回事?!」
小婢一震,扑通一声,跪下去,什麽都不敢说。
「这奴婢的确该罚。」隐孽在一旁凉凉地开口。
寻奴瞪他。
「我不过是威吓她一句,她便把我带上来了。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当家留在身边,难成大事。」他微笑。「尤其祠堂供的不是自己的先夫,而是自家兄长……这事若传到街坊上去,可会贻笑大方。」
寻奴紧捏着手,牙关紧咬。
小婢哭出了声音。
「反观,当家那天带来的那位『门神』,倒像块顽石。」他像谈论天气般,谈起了毋言。「是个可敬之才。今日他若挡不下我,肯定是拉我一块跳楼,来个玉石俱焚。」
他想到什麽似的,好奇地打量寻奴身後。「是了,那位门神呢?」他的问话有种戏谑。
反倒是他这层戏谑,让寻奴冷静了。她知道对这人,不能与他较真。
她软了口气,对那奴婢说:「没事了,别哭,下楼吧,先去用早食。」
奴婢连磕了几个响头,才抹着眼泪下楼去。
隐孽饶有兴味地看着寻奴。
他问:「这可是当家的真心?」
「什麽?」寻奴一愣。
「你真是打从心底原谅这个贱婢?」他偏头,微笑更深:「或是仅止作戏,让我看到你的宽宏大量?」
她感觉到心里有一层膜,被硬生生地刺穿了。
但她提醒自己,不能与他认真。她忍着,向他比了个客气的手势,「请」他下楼。
「大人辛苦了,与妾身一块下楼用早食,如何?」
隐孽看她的眼神,像在欣赏戴在她脸上那精雕细琢的假面艺术。
他笑。「我不能向安抚使上个香吗?」
寻奴直直地看他,想看穿这张面皮下可憎的心思。
「好歹他曾入江流侯的遴选。有阵子,求如山上下都在议论他呢。」他说:「老实说,我也曾是看好他的其中一人,可谓久仰其大名。」
寻奴的呼吸有些促,提着心听着。
「可惜这人眼界狭小,有担当的能力,却无抱负之雄心。」他斜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看着寻奴,说得轻蔑:「熬不过的,竟是区区情关。」
她的心陡地直落。不经意的,听这穰原人谈起肃离,竟让她忐忑──期待听到好话,又害怕听到不着实际的批评。而这批评,甚至是她害他落下的。
她忍不住辩说:「家兄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只是藉口。」隐孽马上回道:「堂堂安抚使,拿到的仙籍与长命血可非寻常小吏能够比拟,不论是何病何毒,陛下之圣血必能使他安然度过。然而安抚使却辜负圣上要他夺江流侯、治理禁土北地之美意,一心寻死──」
寻奴一躁,打断他:「他没有寻死!大人。」
隐孽眼色转深。「当家是凡人,或许不清楚。可今天这人会死,代表他已无求生意志,自愿抛弃仙籍。如此,这世上又何苦要强留这种已对生命无望的残人?」
「我明白安抚使是当家的兄长,兄长给众人留下这样的观感,作家人的,必定伤感。」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一脸青白的寻奴:「但在我看来,当家急於为安抚使缓颊,似乎又含有另一层意义……」
寻奴一怔。
「是什麽呢?」他作势想了一会儿,眼睛笑如弯月。「是否如我从外人听来的那样……安抚使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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