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她灭了灯,让毋言以为她睡下了。
她把囊里的锁片都摊在桌上,掀了衣襟,将锁片一片一片地压在胸前,听着那缠绵在刻纹里的声音。
锁片刚压在肤上,是让人泛疙瘩的刺冷,压了一阵,便开始感到麻热。一热,声音就在耳边响荡了起来。
奴,听我的声音。好好的听。
我要每天唱〈守脂莲〉给你听。
让你知道,我的思念。
她换了另一片。
奴,我今天拿到了我俩的慾戒。
我请师傅替我造了条链子,把这双慾戒当项链戴着。
当我走路时,我感觉到它垂挂的分量。当我躺着时,它熨贴在我胸口,总让我想到你枕在我胸口上睡觉的模样。
你会喜欢的。我累,我烦,我闷的时候,总忍不住掏出来看,一看,就想起了我们在羊脂莲那儿共度的每一刻。
我好像又看到你开心吃莲蓬的样子了。
奴啊,若你真能回来,我会亲自为你佩戴。
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里开过这一朵最美的羊脂莲,奴。
对了。一听,她想起了,他跪在地上,卑微地拿着那枚慾戒,求她看个一眼。她对他晃了晃手,让他瞧她指上金亮的寡套,骄傲地说:「我的手,已经没位置容它了。」
她回想着,稍早独叔掀棺,似乎都没找到这双慾戒。想是永远见不到了吧。
她又换了一片。
奴,你知道吗?今天,我吓着了。我以为,我遇见你了。
〈守脂莲〉是很家常的一首穷州小调,不只茶馆的歌妓,连小巷的婆子都能上口。可是,我从没听过有人唱得比你好听。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唱到哪儿吗?我喜欢听你唱: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只有经历过刻骨的生离死别,用真心珍惜每一份与亲人、与爱人相遇相惜的缘分,才唱得出这种深幽、缠绵而不舍的韵味。你知道吗?奴,你唱到相思怎休时,喉头总会哽出一种让人心疼的微哑,我听了,心里总是酸的,痛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听,听上一辈子。真正的甘味,总是被酸苦衬出的。
听到这儿,她笑了一声,说给自个儿听:「是吗?你喜欢吗?可我好久没唱了,谁知我还能不能唱?」
……当她替我斟茶,我忍不住,伸手,揭了她的发。
我不希望是你,可更希望是你。如果是你,我已打好主意,要亲手为你戴上我订造好的慾戒。
我这次,会把你保护得更好,不会再用那歹恶的方法赶你走,绝对不会──她的发被掀开时,我还在心里这样对自己立誓。
奴,你知道吗?那种失望,像从悬崖掉下去似的。
她当然不是你。她只是一个偶尔能唱出跟你一样韵曲的人,或许,她下次就唱不出了。
有一个问题,我连对自己都不敢问。我只敢对着这只锁片说……
奴啊,你在哪里呢?
我好想你,每夜都在想。
「我也想啊,大哥。」听得入迷了,她以为他还在,就坐在她对头,能和她谈话。「我也是每夜在想你啊,可想的却是怎麽毁了你啊……」
她换了下一片。
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和你在开满羊脂莲的池里做爱。
我是大鸟,带着你飞,飞过了广袤的草原,拔峭的高山,幽深的渊谷,然後降落在一片长满水草的暖池里。
我喜欢听你泡在暖池里,舒服又痛苦,像婴儿微哭的嘤咛。
我爱听,因为我知道我必定要更加疼你,连一点痛都不准让你受。
可你忽然倔强了,你不要我疼,你要驾驭我。你怕我反悔,便用发绳绑住我的手,我毫无防备的任你骑在上头玩耍。我想挑逗你,想取悦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了什麽,我都愿意呻吟给你听,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掌握我的感受,然後玩弄我的感受……
奴啊,我只有在梦里能够爱你。
可是,是不是我爱得不够多呢?让你失望了呢?
我真的吓到了,奴。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在你脸上,看到恨的表情。
我错了,错得真天真,我那样对你,你又怎能不恨呢?
所以,我松手了,最後。我的颈子,任你掐勒,任你压制,想淹死我、扼死我,都无所谓。
我只想让你知道,奴。
如果你想杀我,我不会反抗。
可听我说。奴。
你千万不要弄脏自己的手。你的手,是乾净的羊脂莲。
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相惜过一场的份上,请你好好地珍惜你的手,别让任何脏东西给染上了。
「早就脏了,大哥,脏了。为什麽不论我怎麽说,你都不信呢?」她轻轻地回答他:「我已经不是羊脂莲了,我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的孩子,你怎麽就是不信呢?怎麽连死了还在跟我唠叨呢?」
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再换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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