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奴坐在槽厂池上的亭子里,面色阴沉地揉着发疼的额穴。
身後的廊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一听,就知道了,毋言的脚步总是很轻。
她叹口气,回身,面对他。「备晚饭了吗?」
毋言直视着她,点头。
她避开他的目光。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想挖穿她心思的视线,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想面对。何况,毋言凭什麽想替她挖出来?她心底不屑地哼一声。他只是个外人,又了解了她什麽?她甚至呕气地想。
每逢她情绪不佳,她总觉得槽厂里的熟枫莲闻起来特别的腥。
可当毋言殷殷地跪在她面前,想碰她手,又提着心关注她的表情时,她还是心软了,也作厌自己方才那些排斥的念头。无论如何,他都这样忠诚地守着自己。彼此扶持,才来到了这里,说外人,实在污辱人。
不过,她终究拒绝让他握手。
「毋言,你让我静静,好吗?」她软言:「等晚饭来了,我们再一块吃,行吗?」
毋言深深地看着她,竟然毫无反应。
她皱眉。「毋言,你不听我话了?」这句话,她今天说了两回,语气竟天差地远。
毋言动了唇,张开嘴。
寻奴一个恍惚,以为下一刻真会听到毋言的声音。她想像过毋言的声音,应该是低沉的,喜欢压着声说话,说一说,还会被沙哑给梗成一截一截的。
可毋言的无言,是连她都救不了的,自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只是希望与她对话,让她知道他心里的所思所想。
然而对方听不见他的话,他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一句话只能用唇型去臆测、去挤压,他害怕错误,也被自卑击溃,可他还是很努力、很用力,脸上满是压抑自我的疲惫、呼喘。
寻奴知道自己得认真「听」,否则会伤毋言至深。
「回去。」他的唇压出这话。
「毋言,这早上我们讨论过的。」寻奴耐着性子:「会,一定会,可你别催我。」
「你,在等他。」
她眼色一黯,有些不高兴。「对,我等他,我在等那个男人从玉漕回来。我得完成对他的报复。」她直冲地说。
「不,你,不想,报复。」
寻奴一怔。「你在说什麽?毋言。」
「你,不想,报复他。」
「我已经报复了!」寻奴的口气急了。「我头一个就是报复他,我杀了他的孩子,你知道的,我杀了他的孩子!我不夺他的地位财富,他仍可作他堂堂的安抚使甚至是江流侯,可我就是要让他痛不欲生!」她恶毒地笑:「你想,毋言,若他选上江流侯,他会被划入仙籍,像都拔侯、疆图侯一样,活个上百年。对!我就是要他这上百年都得被这失亲之痛煎熬,熬得生不如死,所以我才希望他作江流侯的!对,没错,就是这样!」
她找到了泄口,豁然开朗。她终於说服毋言、也说服自己,给稍早那句失言觅得了理由。
「他,不知道。」
「因为我还没说。」
「你,不想说。」
「谁说我不想的,我在等时机呀,毋言!最恰当的时机!」她说出这话,自己也心虚了。她想起肃离曾上婴庙找她,她竟然是怕的,怕他发现那坛屉里盛的是他们孩子的遗骸,那心情竟彷似干下了什麽亏心事。最後肃离被她践踏得只遗一地槁木死灰,过几日便随官团上玉漕探查,这插曲於是不了了之。
可有些事,是经不起提的。一提,就矛盾了。
「但是,你爱,爱那孩子。」
寻奴心里一抽。
「你也,愧疚。」
她紧紧握着手。
「不然,何苦,天天去看?」
「好了!毋言。」她厉色止住他。她发现自己对毋言太放纵了,本是不想伤他自尊,才认真听他说话,不料他却拉自己陷入她可能竭尽一生都不想面对的问题。
「谈到这里就好。」她别开眼。「和你这样说话太费心,我很累。以後,还是用写的吧。」
毋言的脸色闪过一丝挫伤,寻奴吞下不忍。
「我真饿了,你去看看包饭备来了没?」像是补偿,寻奴试着柔和脸色,支开他。
毋言上前,又握住了她的手,力道诚恳而郑重,让寻奴不得不再看向他。
他说了一个字,着实让她震惊。
「奴。」
毋言从没写过她的名,总是亲昵地你我互称,这是他第一次喊她。
这一喊,她又想起了──想起那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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