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忘了,她出生的小村镇在哪儿,是北穷州,还是南穷州?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四岁就没了家、死了亲人的她,又可到哪儿打听这些事?因此,她从没妄想去寻找自己的出生。
她现在,只要自己记得,当她站在高坡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满是江涛奔腾的大地时,心里头的那份悲伤、寂寞、无助与──恨意。
就是这江涛淹没大地的这一刻,让她的人生连最根基的财富都没有。从此以後,她就只能是孤女,卑下低贱、无依无靠、任人宰割,没有任何筹码可去向这世界争取她想要的东西。死了,甚至无人会眷顾她的屍体一眼。
她本可以清心寡慾,无慾无求,但这条路她走失败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她根本高攀不上的男人。
那个男人!
所以,她得走另一条路。
所以──
她要自己醒着记得这场景,连梦里都要一直反覆熟悉这憎恨──就是这江涛,害她一无所有。她要反噬这江涛,让自己心中的仇恨比这江涛更汹涌、更澎湃,吞灭那些伤害她的人,还有这块生养她只为教她受苦的土地,甚至是少司命、东皇太一──
死──
梦中,那恨满到爆炸,炸得那孤女朝着江涛尖锐地喊着──
去死──死啊──
她喊得一声高过一声,想压过那江涛怒吼、狂风蹂躏、河石崩裂的巨响。
喊到最後,她的声音哑了,心也空了,似乎得用什麽填补才不会发慌。可得用什麽补?她还剩什麽?她什麽都没了。她不知道怎麽办,只能用力地哭,用悲伤填满荒芜。
然後,身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声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呼唤。她听得恍惚,哽着哭咽,擦着眼泪,转头去看,却是留下惊愕的表情。
她害怕地退步。
走开!
她的嘴夸张地张阖着──
不要靠近我!
她却感觉那东西仍在逼近,要笼罩她。「它」好像在说什麽,可她乱,听得模糊懵懂。
不要靠近我!
她不顾方向窜逃,为了逃离,甚至决绝地往那江涛一跃──
寻奴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她从榻上坐起身,看着天光已微透的窗棂。
她摀着脸,喘着气。
为什麽连那里都有,那麽私密的梦?这是第几次了?
她抓着一头散发,抓得有点懊恼。
「不要过来。」她闷着声,不知对谁说:「别再靠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门上剥啄了两声。
寻奴听到了,手伸向一旁的小几。几上放着一口油壶,壶肚里还微烧着灯,小烛幽幽。这壶对着门的方位开了一洞,上方有个盖悬着。寻奴将盖掀上,灯熄了,门外的人得到指示,这才轻声地推开门走进,手里捧着一碗茶盅。
她收拾愁容,温柔地微笑。「早安,毋言。」
她不知道毋言是怎麽在看不到她的情况下得知她已清醒,她只晓得,自从她找到了毋言,这三年来,只要她一醒床,不到盏茶,就会听到这两声熟悉的剥啄,等她灭了小油灯,进来的就会是毋言,不会是其他人。
这是他俩的默契。她习惯这单纯、毫无杂质的默契,习惯到甚至不想去细究。就是这份默契,她安心地任他忠诚而又稍稍亲昵却不踰矩的服侍。也就是这份默契,让她得以熬过那段寻培接掌权力、时时刻刻想置她於死地的天摇地动。
毋言专注地看她的唇,也笑了。他一笑,那总是尖锐的眼神也柔了,金色的眸子,反倒像清晨天边微露的晨曦。
他来到撑架前,熟练地卸下挂在架上的棉衣,再极有分寸地跪上她榻边,小心翼翼却无微不至地牵着她的细腕嫩臂,去套那衣袖,防她着凉,最後,才给她喝上那盏烫浓的杏膏,醒醒神,润润肺。
「谢谢你,毋言。」接过茶盅,她顺道握了握他的手,一如既往。嚐了一口,她笑说:「这杏膏的味熬得正好。好喝。」
他还是静静地微笑。
终究也只有毋言,不会去嫌弃她这个被别的男人沾过的身体,还有被那个男人占过的心。
至於为什麽……她被仇恨满溢的心思,还没有个空隙,去容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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