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富悬殊的玉漕人情,待熮乙这样的工人,如同将他的头压低,去喝污沟里的水。如此极致的污辱,彷佛人天生下来的五官长相,变不得,翻不了,所以,他认命了,绝对不抗,甘受天命赐给他的低微,安分地挖矿。
但在熮乙的心目中,寻夫人,是一座祭在神龛里,被鲜花、香烟供奉的尊贵神只,俗人的手,碰到了,他会嫌脏,会毫不犹豫地挺身反抗。
多麽大的反差。
寻奴,是什麽样的女子,会让一个毫无斗志的工人再度为她燃烧生命的尊严?
异乡的夜,容易将安静放大。异乡的月,容易将孤独加深。
肃离吃着烟,独处於巨大的安静与孤独里,任思绪漫爬,爬向过去的某一日,夕阳昏黄的午後。
他闭上眼睛。
再幽幽地张开。
思绪之深,使他依稀看到了窗花上洒下的光影,有些偏斜,微黄。
他记得,那日是例假,也是寻奴回到主家後遇到的第一个荷盆会。
他在书房午寐了片刻,做了一个宛如漫长午夜、怎麽都醒不来、没有终点的魇。
魇中,是捧着大束大束熟枫莲,微笑着向他走来的奴。
「大哥,我真是打从心底感谢您,真的。」她这麽说,端着那副看不透任何思绪的神情,不断靠近他……
只是片刻,可那梦的余劲却相当强烈。
他是惊醒的。
他揉揉发疼的额,出了书房,隐约听到楼下的天井池旁传来嬉笑的声音。
他问了奴仆:「谁来访?这麽吵?」
「是夫人的堂姊妹。」奴仆说。
他漠然地问:「她们来做什麽?」他不是真的关心,只是问得顺口。
「今夜有荷盆会,二爷。」奴仆回答:「夫人似乎与堂姊妹们约好,来家里玩一阵,再一块领着去看荷盆,如此这些小姐们的父母也才安心放行。她们现在正在露台上玩双陆战呢,大约酉时会出发。」
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想了想,又说:「若她找我去,告诉她,我没空。」
奴仆早习惯这般吩咐。「是的,二爷。」他们夫妻的不和,奴仆们都心知肚明。
见他要回书房,奴仆叫住他。「二爷,其实方才小姐有找过您。」
他一愣,回头。「什麽?」
「她想找您一块在露台和大家用茶。」奴仆说:「但您在午寐,她便不打扰了。」
他问:「她现在也在露台?」
「是的,夫人与主母也都在。」
他不禁哼一声。好一幅诡异的和乐图。
他没回书房,而是下楼到了临靠天井池的露台。露台与廊道间,用一扇木雕金漆的屏风座遮挡。他还在廊道上,便听到一干女孩的笑声,还有玉制骰子撒在木盘上翻滚的脆响。
他没马上现身,而是站在屏风後,透着镂空的格花,看着露台的动静。
贵姝那一票堂姊妹们,正聚在露台中央玩双陆战。她们围着那张专使双陆战的棋案,对着案上刻划的方格子与船舰模样的棋子指指点点,其中有两人在对战,轮番在木盘子上掷骰子,一回三颗,三颗面朝上的点数加起来,便是舰棋行走的步数,先让舰棋抵达对岸者即胜。这是很简单的博戏,输赢完全凭靠运气,这些大小姐们平日锁在深府内院中没什麽嗜好玩乐,单单这掷骰的小活动就让她们各个乐不可支。
贵姝也在外围观战,却见她一脸乏味,兴致不高,眼睛更时不时的瞟向坐在东侧凉榻上的人。榻上,是用蒲扇搧凉的主母,还有一直埋首缝绣衣物的寻奴。主母的脸色仍在那嫌恶与乞求之间尴尬犹疑着,看起来相当滑稽,寻奴却十分认真,毫不为这以无言排挤她的气氛所动,一直缝、一直绣,只有换线的时候才偏过头,去针线箱里翻找东西,找着了,继续垂头缝缀。她那宁静自得的神情,彷佛已在这个家生活十多年,一切在握,完全没有作客的别扭疏远,态度从容大方,这似乎正是贵姝心思焦虑的来源。
他想起三年前,肃奴来到湖畔的亭上,跪着求他们纳她为小妾,那时,贵姝是站在高处的,站在高处的得意,让她有余裕展现一种虚伪矫情的大度,用施舍慈悲的假象凌迟他们。可如今,她发现她失势了,三年的婚姻,与他不睦,迟迟无子,更因为稷漕的缺铜危机,在她与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崩开了一条空隙,让她最忌惮的敌人钻缝而入,现实的人事更一迳地从她身上流逝。她向来是个以机诈取势的人,施巧尤重快狠准,却也因此少了些许耐性与稳重的气度,当她发现她撼不动那敌人的存在,便恼羞成怒,撕开了那高高在上的伪面,显露了她小气狭隘、躁冲易怒的真性。
这三年,都是他被制得死死的,回不得头看她的真面目,直到寻奴回来那天,肃离才发现,这女人其实并不是那样有自信,以为自己永远能胜券在握。想着,他总想笑她几声,为她这太过平凡无奇的身段,他本来还期待着,面对改头换面的寻奴,她也能有一些不一样的花招让他拆解。不料,她不过只是甩出婴孩般恼怒的哭闹,惹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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