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码头上,眼睛巡了一遍在运船与仓库之间忙碌穿梭的人群。他看到老戋在高处监督,神情得志,以为自己已站上了转运使的地位了。往下,他又看到一名作侍郎装扮的男人在颐指气使地吆喝着一班工人,甚至出脚踢了一个只有十六七岁、手脚不大俐索的青年,踢得那青年重心不稳向前跌,百斤重的铜全压在他背上。肃离皱眉,不忍。这重重一压,可把那青年的胸骨全给压碎了。
一班工人全对那侍郎怒目相向,可侍郎似乎有势可仗,一点也不怕闹事,下巴仍抬得高高的。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年大叔这时赶紧跑过来,撵走那一批火怒的工人和伤者,弯腰、搓手,涎着嘴脸向侍郎赔罪。侍郎嘴巴连珠炮似的动着,工头听了大惊失色,赔罪赔得更殷勤卖力。
肃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招来他的侍郎。
「大人?」
他指着老戋、那侍郎还有工头,说:「把那两个人的名字还有此三人的生辰年月,查出来,申时前我要看到。」
隔日下朝,肃离没立马回府,而是独自来到一条街市。这街市在早晨时是一座贩售菜蔬谷物的耕市,现下黄昏,没有摊贩喧嚷的吆喝,没有妇人讨价的强势,摊档的承板也没了鲜翠的果物颜色,却沾满着闻腐而来的飞蝇,吃着黑糯黏腻的脏臭。
肃离挪开一张摊板,走进一条曲窄的陋巷,走了几步,右侧巷壁开了一口洞,洞里养了一阶向下的梯子。他顺着下去,下到了地库,那里贴了一扇拱型木门,他敲,然後等着。
一个腰围着蔽膝、手套袖笼、作学徒打扮的年轻夥子开了门。他打量肃离。「我师傅不在,你是要订货,还是已订了货?」
「昨日订的。」肃离说:「蛛师请我今日来听。」
学徒翻了翻钉在门边的备忘录,再问:「客人是?」
「肃离。」
学徒让到一边,让肃离进来。「师傅有交代呢,请进。」
这蛛师的工坊很小,像个农家储酒的土地窖,只摆得下一只半张叠蓆大小的做台,还有一张给客人坐的凳子。但做台後方与上方,却镶了多扇约盘子大小的小门,门上都刻写了编号。而门柜旁还钉有一座小神龛。
肃离掏出据子,交给学徒。他走回做台後边,照着据子的订号,寻着小门上的号码。
「你师傅呢?」静下的当口,肃离随口问。
「早早回去歇了。」学徒一边找一边说:「最近生意忙,光牵理蛛丝,就忙得他老眼昏花。」他还看了肃离一眼。「近日挺多官人在追政敌的行踪呢。」
肃离哼笑。「这种事,应当从来没少过。」
学徒在左上的边角找到了门,打开,里头安了数十个缠满丝线的线轴,线头开端俱绑着小纸签。学徒找到了三个分别写着「戋贝」、「青衢」与「包羊」的纸签。除了老戋的名字他早已知晓,後来经侍郎查出,他才知道那颐指气使的侍郎叫青衢,跟着转运使有三四年了。而那工头则被取了个俗气的名,父母大概希望他一生都有羊肉可吃。
找着了这三只纸签,便见学徒将线头拉出,缠上做台上的一座由两个轮轴、一只把手组成的机具,这机具老旧,轴轮上满是涂润的黑油渣渍。学徒将线缠上左轮,右轮的轴上则已缠着细纸卷待用。备妥,学徒便开始转起把手,两个轮轴一块动了起来。
丝线被左轮卷了起来,相反的,右轮的纸卷却卷了出来,并且打印上一些长短不一的墨迹。学徒观着墨迹,一边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其间还翻了一本起了毛边的旧书,查明一些他不懂的印迹。在他们这一行,这些印迹被通称为「马迹」。
肃离看着,说:「你师傅一摸蛛丝,就知道里头是什麽了,根本不需印出马迹来。」
学徒赧然。「我这学徒只做一年,有些马迹还要翻书呢。我没师傅那般厉害。」
肃离等了盏茶时间,才等到学徒将这三人的马迹翻成文字给他。
肃离迫不及待地将这三人的行踪凑在一块核对。
「这是三人全部的行踪吗?」肃离问。
「是的。」学徒指着左轮上的蛛丝。「这蛛丝的量的确是五天份,昨晚您的单来得晚,可师傅只花两个时辰就把蛛丝理好了,就是因为您要查的时间不长,名字、生辰年月都完整的缘故。这三人又待在本地,因此蛛丝很好理的,不像一些出到外地去的人,他们的蛛丝就容易断掉了。」
肃离付清了费用,离去前,学徒特别交代:「师傅说,求这些东西,是给求的人自己保身避危用的,绝不是去干扰对方。您心里知道这三人将来的行踪就好,可千万别去打扰他们。若乱了,就是犯了泄漏天机的罪,您我都担不起啊。」
「我明白。」肃离说:「你师傅昨天已经把我告诫一遍了。」他看了一眼供在柜旁的神龛,鲜花、蔬果、香烟无一不少,是这陋室中保持得最乾净整洁的小地方,可见他们对这尊神明的虔诚。
蛛师这职业之所以搬不上台面,只能隐藏在这种陋巷地窖中,便是因为它是一个以钻人隐私、偷窃天机为活的无道德行业。他们也自知理亏,因此拜神拜得比任何一家庙祝还勤,口头约束也做得比任何一个行当还严谨。听了几次,就觉得罗嗦琐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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