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行,大多水路。到了广西,已是快到阳春三月,南边已经天气渐暖。黛玉叔侄下了船,打算经过广西,往云南去。
广西地处处偏僻,且湿热多林,瘴气丛生。只是他们赶路的这个时节挑得好,热未生,寒不寒,瘴气也尚未升腾。
而且一路上,他们叔侄大多挑城镇人烟处行走,防瘴气的薏苡,各种措施,也早早按照林若山当地朋友的嘱咐备上了。
因此黛玉虽然身体仍不算太好,但也没出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也慢慢适应了当地环境。
赶路途中,音讯不通。下了船,黛玉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探听《烈女祠》的反响。
只是广西偏僻,音讯难传。任外边有什么流行的事儿,传到这边来,也总是慢几分。到了广西省府南宁,才有了一点眉头。
这天,黛玉正坐在临时租来的小院子里读书。
林若山去了南宁一家读书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名头最响亮的茶馆里。回来的时候,给黛玉带了一叠的纸。
林若山示意她:“读读。”
黛玉翻开一读,神色就变得彩虹似的,飞快地翻读到最后。
原来自张道衡之事后,原来只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的话本《烈女祠》,倒是轰轰烈烈起来了。
张道衡本是当世名家,一代大儒,虽无官禄在身,但子弟门生众多。他之所以进京,也恰恰是因为一个做京官的门生相邀。
他既然评了《烈女祠》,虽然指是文贼,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么个“文贼”法。
因此坊间都传开此书。
看了书之后,固然许多人跟着附和指责潇湘君子是文贼,但有另外一部分人,并不这么认为。
渐渐地,掀起了一场大论战。其中,论战爆发的重点区域,就是长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写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抚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口水仗,痛骂潇湘君子,说现在文人学士之中,有一个专作下流话本的人,唤作潇湘君子。说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贼,上书要求浙江省禁了此书。
而大凡越是**,人们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来,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这些狂徒,最喜欢和自诩正人君子的正经人做对。一听此是**,就有人捞了来看。一看之下,高呼绝妙!立刻针锋相对,撰文为潇湘君子鸣不平。
其中这部分人中为潇湘君子鸣不平而闹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说”闻名,经常批评朝廷重农抑商,曾嘲笑孔圣人的李白泉。
甚至笔锋直指张道衡。
两边掐得轰轰烈烈,两派的读书人,大多牵扯进来了。论战的中心点,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兰,到底该怎么评价。
一边说是可怜人,一边说是不忠不贞不肖不淑,死了活该的□□dàng_fù。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这里,叹道:“我竟不知道,为我一话本文字,能闹得这么大。”
林若山觑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却已读完,把这叠纸往桌上一拍,咬着牙一笑:“哭什么!只是好笑罢了。”
她半气半笑:“那个张道衡,枉为一代大儒,说出这等昏话来,倒叫我好生新鲜:我平生可是头一次做文贼呢!”
林若山却道:“黛玉,张道衡没说错。你确实就是个‘文贼’。”
黛玉听了,一呆,几乎如五雷轰顶:“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来,摇摇头,说:“你自己写的《烈女祠》。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他拿起一张纸,弹了一弹,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念完笑道:“好个张道衡。时人说他敏锐洞察,有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还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气用事,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你身为作文者,自己想想,张道衡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动笔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时坐在灯下,想起渡儿,想起二妹,想起连日所见,满目憋屈,满眼愤怒,面对着窗外的无边黑夜,好像透过黑夜,看到了无形的、无处不在的、令渡儿遭难,令二妹凄凉,令她简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样东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笔杆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恐惧、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强抓住了一点那东西的蛛丝马迹,就本能地将这些蛛丝马迹,写在文里,作为了毁灭玉兰的丑恶的势力。
想到这里,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万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又瞬间被冰封住。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林若山手里的纸夺来,一个字又一个字看了一遍张道衡的评语,最后喃喃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县太爷
半晌,林若山听见少女笑了起来,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双眼亮如星子。
可以说这之前,黛玉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反对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对玉兰怜悯的立场,发泄在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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