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梦里看到了两张旋转的油墨大花脸。
一张在昏暗里旋旋灭灭,是巫婆的,身后是一片荒唐颠倒的世界。
一张在火光中闪闪烁烁,是阿蛮哥的,身后是焰火里的一条微渺生路。”
——《烈女祠》
宝玉坐在园中的石头上,重读到这里,又怔怔地落下泪来。袭人叫了他很多声,都没有反应。直到要抽走他手里的书,才听得宝玉“啊”了一声,忙把书夺回来。
袭人埋怨道:“你又看起这等书来了。仔细被老爷知道了。”
宝玉把书往身后一背,笑道:“那就发现了罢。”意态颇为萧然。
袭人劝道:“这是怎么了?谁又招你了不成?”
此时京城冬尽春未发,园内树倒,草衰,花凋尽。宝玉环堵而悲,淡淡道:“谁又还能招我?”
袭人自幼服侍他,见了这光景,就料到几分,小心道:“可是为了二姑娘?”
宝玉看她一眼,笑了一下,道:“你去罢。不要来说话,叫我自己清净一会。”
那我在这,便是“不清净”了?
袭人心知自晴雯饮恨去后,宝玉悲撰《芙蓉女儿诔》之后,就对自己有了嫌隙,总是疑她。
她踯躅片刻,见宝玉仍旧只看着书,不看她。无奈何,把手里的披风递上,扭身走了。
等袭人走了,园内又冷冷地剩了他一个。宝玉才低低一叹。
从林妹妹走后,他就有些变了心肠,凡事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到而今,晴雯已香魂归天做了芙蓉花神,二姐姐不久前又被五千两银子错嫁了中山狼,连香菱都被薛大嫂子折磨得形容憔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而四妹妹惜春一向冷面冷心冷肚肠,常年躲在屋里,或者是庵堂里,吃斋念佛,研读佛经,好好似俗世的老尼。
而三妹妹探春,倒是还说得上话,却是整日忙忙碌碌,满腔的心思,顾不上他。
至于宝姐姐、宝姐姐宝玉摇摇头,苦笑一声。算来,竟是无一个不叫人心惊担忧。大观园内,直似只剩了他一个还在苦苦挣扎守着这个“女儿国”。
家中呢?虽则他是不管事的“富贵闲人”,却也知一日比一日的光景不如。三妹妹早已私下流了不知几框的急泪。
难遣悲怀,难遣悲怀。宝玉又看那《烈女祠》,心里又想:不知林妹妹现下在哪里?可还好吗?他近日读这烈女祠,才知世道恶如此。外面多少好好的女儿,竟然遭了可怕可怖的这等命途。
再看那一段,之前他只恨装神弄鬼的神婆神汉一流,恨庸人礼义廉耻害女儿性命。想了这么一些,再看这一段,却不由自主地又怔了:两张花脸,一张是荒唐颠倒而今世界,一张是低到泥潭里,却仍存有一线的善良心灵。
他又想:我呢?这家里对我来说,是不是也有两张脸孔?
想了半天,他已经痴了。等到黄昏,才有袭人打发来的丫头来叫他:“宝二爷,休息去罢。”
第二天,宝玉仍旧恹恹的,看园里只有满目凄凉,看家中诸子弟形状荒唐可恶,更觉心里发闷,就命人备了车马,要出门走走,找几个朋友解闷去了。
毕竟他年已十五将十六,现下想出门走走,就是父亲贾政,都寻常不说什么了。
等出了门,薛蟠被家里的母老虎管得死死的,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冯紫英、卫若兰都不系宝玉之闲,虽有雅致,但是家里有事吩咐,也就辞了宝玉。
宝玉万般无聊,就在街道之上闲走。
耳边呆听人说话声音。
走过酒楼茶馆,耳边尽是议论潇湘君子的新作《烈女祠》的。
到了一处书生识字人最多的地方,谈的就不止是《烈女祠》了,也有人比较起《烈女祠》和《贞洁妇》,说这两位作者一定是朋友。
旁边立刻有人啐他:“废话!没见烈女祠开篇就写:和文吾友——赠‘行道僧’之《贞洁妇》。”
“那你们更喜欢哪一篇?”
这些人里,大部分人喜欢行道僧的《贞洁妇》,说是笔墨诙谐,暗含讥讽。说,烈女祠用词太白,行文颇不类雅言正语中原之色,色调太悲,读之不肖。
只有一部分人更偏好《烈女祠》。
一个年轻书生道:“虽,《烈女祠》色泽太郁,满篇悲戚,读时大哭之,满腔抑郁。常是情动不能自已,故以其为首。”
这年轻书生没有留胡子,生得眉是青山色,皮肤非常白,个子很高,很瘦。说了这一句,他思考一会,又说:“何况”
另一个搭讪道:“贤弟倒是快快指教?”
年轻书生说:“我把《烈女祠》拿去,读给我年幼的妹妹听,读给我老娘听,甚至是读给我家的车夫听,读给丫鬟听,都是一样地能听得进去,都一般伤感不已,涕泪横流。此书下笔处虽然奇怪,说是文,大白,人尽懂之。说是白话,又更意味深长。”
他们在说,就有人一起讥笑道,说:“倘若行道僧真是僧,那必是个淫僧!尽以贞洁之事玩味玩笑。倘若潇湘君子真是‘君子’,那必是个伪君子,真文贼,尽藏奸心!”
宝玉正听到此句,大怒。他自读《杨柳树》后,最钦佩潇湘君子,到读《烈女祠》,更是五体投地。哪里容许此人如此诋毁,就上前骂道:“兀那蠢物,也敢骂潇湘先生!”
他身后的茗烟一向是看宝玉脸色行事的,混账惯了。一见宝玉急赤白脸了,他就有“襄助主公”之心,顿时视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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