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起来是暖,燎在身上却是痛。
老太监搁了图册子走了,小太监守着我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他师父来要宽慰我。他们说的都是好话儿,人也都是好人,只我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回神时候我已坐在东宫廊子里头,冷清清抱着摞花花绿绿的皮影子,贯堂的风打我袖口上往里钻,怪冷。
一抬头,东宫正殿百兽雕花的檐角柳絮翻飞,只一映日,竟似临辉散下把薄雾来。
可东宫从来没有柳,那作絮也白过了头。
时候是冬不是春,那不过是场雪。
再大的雪遇了阳便是滩水,手捏得再紧也是抓不住。
我瞅着那雪,心里是酸也烫,片刻中热血贯了顶,直想冲到猎苑去找着皇上,去骂他,去吼他,要么干脆偷匹马带着他奔了逃了再不管这乌糟糟的一出出才痛快,往后江湖写意潇洒,我还作客商,我还下南洋上北坡,我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太子妃去。
然下刻我又忽想起,我这草包是连马都骑不好的,许是奔不了两里地儿就能摔下来,然后被禁军叉去大理寺提刑问话,说我胆敢拐跑一国储君该当何罪,那时候,满京城得笑掉了大牙。
……况皇上也不会这么就同我奔了逃了吧。
他是储君,将来是皇帝,他还有这宫,他还有那金銮殿上的御座。
那御座边儿上或许还能坐下一人,但那人得是个姑娘,谁家的都不紧要,总之绝不可能是我。
我突然就站了起来,眼眶子被凉风吹得沁心疼。
“清爷,去哪儿啊?”小太监和他师父都愁眼看着我。
我把手里皮影子一股儿脑扔他们怀里,“没事儿,我……我得回趟家。”
小太监连忙拉我:“清爷,您……太子爷他——”
“爷他回了再说罢。”我只管捞着大氅摆子出了东宫的门,踏着一地的白雪沫子就急匆匆朝善德门外头走。
那脚程几乎是逃也似的。
那刻我想,我得躲回家去,直如个胆小的懦夫,偷灯油的鼠。
【玖陆】
我回家时候正赶上徐顺儿跟着方叔往外头走,原不想同他们讲话,他们却先迎过来同我问安,说是二哥部院儿里头忽闹了案子走不开,今日亭山夫人生辰去不得了,他们这是将礼送去。
然方叔说起,又咂嘴说这不大合礼数。
毕竟亭山夫人寿宴的排场在京中算是屈指数得出,面子搁得大了,别家都是家主嫡子登门道贺。若我钦国公府只着俩下人去将礼送了便回来,便显得颇趾高气昂,那就有得是人背地里说我爹太不将他们权贵放在眼里,往后虽也无人敢真同他磕上什么,但人情走动起来大约还是能瞧出不同。
此时若我大哥能去也好,可京中官宦之家来往送礼,惯常讲究避嫌。如我大哥在骁骑营做事,自然要避行贿主将之嫌,我爹又是个经手军国大事的,亲自往亭山府走动难免遭人说朋结党羽,如此看我家中,二哥是个才入职六部不久的,又是嫡男又很知逢迎来事儿,去赴宴便是绝顶合适,可惜了他却不得空。
“要么我去吧。”我突然道,“定安侯府不也去么。徐顺儿,你去问问沈小侯爷几时去,没走的话就让他来接我一道。”
方叔和徐顺儿听了很惊讶,问我没关系么。他们都知我小时候随着我爹去过两回,因着那宴大了小辈儿多,我老被别人家的娃娃讽笑,曾还哭过鼻子和人干过架,那之后既是我爹嫌我带不出去不让我随同了,我自个儿提起亭山二字也不大喜欢。
但不喜欢能顶个什么使?喜不喜欢是娃娃的事儿,人大了要讲应不应该。
我家里没人挑梁子了就合该是我去顶一顶,况想见太子妃的事儿我心里头怎么都不痛快,恰好同沈山山chā_chā科打打诨,也能算作纾解纾解。
却也不知沈山山会骂我还是怎的,也许会劝我就此收了心性也好。
沈山山这人嘴毒,出口什么往往一针就见血,他曾说过我同皇上这事儿前头立着南山高墙,我当时若听不进劝,就得是一头撞上去的下场。
可我果真是听不进劝,热气殷血一上头去,腻在皇上怀里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还当过自己是勇猛是可爱,岂知这不过是蠢罢了。
往后玉玺金绶袭了皇上的身,宫里的女人多起来,皇上他能记得我稹清是谁么?往后我爹要真揭了杆子掀了旗头反了,皇上他能记得许我的事儿么?
这问我一道道地问自己,却愈发没底气儿大声答个能字儿。
我脑子不好脾性也坏,也许皇上也就看上我一张脸,也就是听我贫嘴好玩儿。我自认不比古来的那些个男宠多出什么,往后苍山一变天下秋,真临着他掌权了日理万机,说不定能觉着我这是狐媚我这是吵吵,到时候再捏了我爹的忤逆,于我真就是什么都绝了。
书读得多了,我知这帝王大业中焚琴煮鹤从来有,怜香惜玉几无人。
况我连香玉都不是,说琴鹤更比不上,再往后数几年,于他约摸能赶得上是一场烟灰,抖落了吹了散了就罢了。
如此作想一二,我竟有些怂头怂脑地想,若沈山山此番再劝我放手劝得恳切,那我要真能听得进去了,倒似是桩好事儿。
可心里往回一想来路磕磕绊绊,日子是蜜中调出的油,望去满眼的枫树一水儿红一水儿黄地两边混来,当中飞叶尽处,一人举手投足印在我脑子里,我却又不甘心起来。
我是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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