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心腹内侍小六这一日在养心殿来来去去,见殷螭只是对着案牍怔怔发呆,心道主子多半舍不得那林官儿死,正在犯愁怎么弄他出来。可是主子这发呆的时候未免也太长了些,直到养心殿中天色渐暗,旁侍的宫奴替皇帝点上了灯,殷螭才忽然如梦初醒,喝道:“笔来!”取过朱笔狠狠写了几行字,将笔一掷,长长的吐了口气。
小六好奇起来,于是借送茶的机会,偷偷向案牍上瞥了一眼,这一瞥之下,大吃一惊,手中茶碗竟倾侧了一下,茶水直漏下来。殷螭心情正自不好,瞪了他一眼。小六吓得放下茶钟扑地跪倒,求道:“奴婢死罪!”殷螭冷笑道:“你看见了?我的意思可好?”小六磕头道:“主子圣明!主子的意思当然是最好不过的……”
殷螭往椅背上一靠,喃喃自语:“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以后,敢说我什么都不好的人,再也见不着啦。”
那几行朱笔批文,张牙舞爪的写在最后,红得竟宛如鲜血淋漓,是这样的批示:
“林凤致既自认嫌疑难明,何不入罪?妖语惑众,不死难以塞风闻之口。姑念前朝旧臣,恩赐全尸。绞立决。”
小六心里直发紧,暗道:“看来主子是真发狠了——不过,以后再也不用半夜服侍主子跑到外头过宿,倒也不是坏事!”
二之13
然而这份明确指示绞杀林凤致的批示,第二日却又原封退还到了宫中,同时跟着大理寺的一份抗状,声称既然谳定无罪,如何圣意却又降旨处死?此为无因之命,难以服众,恕臣等万万不能听从。
殷螭倒也不吃惊,早知道大理寺群臣一向是这等自以为是的骨鲠风格,驳回与己意不合的批示乃是父皇、皇兄两朝时养成的常例,到自己这里当然也不会容易顺从。他于是又重新将那段话批了一遍,仍是“绞立决”,却又加了一行,“姑许特典优容,并赐鸩酒,许其自择。”
皇帝两下批示要取已定无罪的大臣性命,这等重福、嘉平两朝都未曾有过的事,登时在朝中掀起大波,大理寺当日便将这道谕旨第二度驳了回来,并加上汤宾仁领衔挂名的抗状,负责搜查备案的刑部也由本部科道都给事中上了一道谏书,一齐向上申诉和劝谏。平时刑部负责查案,大理寺主管执法,两家常常因罪案而争执,属于互有积隙的老对头,这次两家能同时上疏抗诉对林凤致处置不合,实也算是罕见之事,可见清议之所向。于是只隔一日,朝中其他言官的谏疏也纷纷飞了过来。
官方动向如此,民间言论更是急速沸腾,本来妖书流布之下,民间已将书中影射林凤致的“木少定”,视作有如戏文里苦节保孤的程婴一般人物;而殷螭下令追查妖书雕版梓刻的工匠,牵连甚广,那日谕旨一下,顺天府正忙着奉行,骚扰得京师各处不安,下午便出了林凤致自行投案一事,登时刑部的查案任务转到了少傅府上,不免放松了追索书肆刻铺,使得许多无辜百姓侥幸逃过一难,民间如何不感激?于是继忠义扶孤美名之后,林凤致又多了一个侠肝义胆的盛誉,京师市民早已忘记前朝还大骂过他是祸国妖孽,转而一致颂扬起来。这样的舆情,自然反过来又施加到朝堂,使得清议之中,反对皇帝枉杀无辜大臣这一言论,占据了主导式、压倒性的优势。
这般朝野中一面倒的舆论支持,自是林凤致投案入狱之前,便算计已定——他有豁出去押上性命做赌注的狂妄大胆,却也有方方面面都考虑、绝对不做全无把握之事的缜密精细。当朝野声援如潮水般涌来之际,也就是他达成扭转名誉的目标之时,入狱才短短数日,他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更重要的另一半,就是看他到底能不能从大理寺死里逃生了。
所以,殷螭决不能让他成功这另一半计划,决计要取了他性命,方消得心头之气。这场君臣斗法,就算是自己大损名声,赢也只能惨赢,那也不能输了给这个一直被自己压得死死的玩物!
可是当真要取他性命,却委实棘手之极。两降批旨,均遭驳回,同时招来朝中各路言官雪片般的谏疏抵制,这在殷螭做上皇帝之后的两年生涯里,还是头一遭,虽然愤怒无比,却又束手无措。
倒是不难再降下第三道旨意,管他什么反对抵制,强行将林凤致提出大理寺处死再说,可是这样的硬来,绝对大大不利。开国以来定下的朝典章程,纵使自己是皇帝,也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虽然恨不能直接做昏君,甚至索性做了暴君,不顾三七二十一由着性子干事便好,但是殷螭虽然不是受东宫那一套人君之术的训导长大,却也明白,历来昏暴之君,绝对没有好下场——可以说,如果想随心所欲,那么宁可做嬉游荒逸之君,也万万不可做动摇社稷之君,毕竟家国天下,倘若轻率伤了基业,愧对列祖列宗不算,只怕连眼前利益、将来安危都不能保障。殷螭素来没品,却也一向是个务实派,为一口难咽的虚气,放弃了可见的实利,这种事情有多荒谬愚蠢,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然而这口虚气,却还是难以平服,耿耿于怀,大局固然要紧,这股怨毒之气,却又怎么能轻易咽了!
一时无计可施,只好一改起初的急骤方案,打算来一个拖字诀,将大理寺报上的无罪开释定谳状压着不批准,又暗示朝中支持自己的官员也上奏章,要求处死林凤致。可是拖固然能够拖住不释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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