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凉生摇摇头,并没答话,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色有些发白,大夏天的,手指尖却一直冰凉。
天津遭灾北平不会不管,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可调过去的船实在有限,连各个公园的游船都被搜罗一空,只看能调去多少是多少。
第二日中午沈凉生跟着先批援助的船队进了津,眼见城里的状况竟比他想的还要差,水浅的地方也有半人多高,深的地方足可没顶。
因着朋友的面子,沈凉生被一直好好地送回了剑桥道。想是怕有人哄抢船只,光送他就用了俩人,最后留了条船下来,还叮嘱了句沈老板小心出行。
剑桥道此时已成了剑桥河,不过因离水头远,沈宅地基打得又高,除了地下室泡得厉害,一楼进的水倒不太多。下人已找东西把门堵了,又把一楼的水扫了出去,景况还不算狼狈。沈凉生进家半句话没有,直接上了二楼,从卧室抽屉里拿了把以前弄来防身的手枪,随手别在腰里,然后又蹬蹬蹬下了楼,一阵风似地来了又走,去哪儿也没交待。
他确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儿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划着船跟自己瞎转悠,现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没有就去学校,再没有就从地势高、聚了人避难的地方开始找,一处一处找过去,总归得把那个人找出来。
沈凉生现下划的这船原本也是条公园里的游船,船头用红漆做了编号,大约是新近重描过,漆色血一般的红。
他觉着自己是冷静的,划船的手半点不抖,脑中竟还蓦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一块儿泛舟游湖时的情景--他骗自己说湖里有鱼,后来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没有挣。
正是当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没完没了地下雨,如今却又放晴了。日头烈烈地照着头脸,照着水面。水里漂着各种各样的物事,间杂着些死j-i死猫的尸体。
也有人尸--沈凉生冷静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多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随水一起流下来,泡了几天才浮到水面上。尸体已被泡得发肿,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一棵被水冲得斜倒了的树下便被挡住了,想继续往前漂又卡得动不了,忽忽悠悠地挣扎着,像死得不甘不愿的水鬼还附在尸体上头,挣扎着想踅摸个垫背的,好换自己去投胎。
沈凉生自是不肯去想那个人是否也被水冲走了--不会水的人若被冲跑了准定一时半刻站不起来,要是被呛晕了,或被水冲得在哪儿撞到了头,八成也就永远站不起来了。而后变成一具浮尸,不知漂去何方,最后在太阳底下静静散着尸臭。
--这样的念头,沈凉生半点也不敢有。
可说是不敢有,脑子又像裂开了一样,一半儿叫着别想别想,另一半儿却不屈不挠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个人死了,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
沈凉生只觉脑仁儿被日头晒得发疼,意识清醒又迷糊,后半句话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
后背一层一层地出着汗,许是晒出来的,又许是冷汗,握桨的手仍是一片冰凉,只机械地往前划。
大水是昨日下午涌进城的,伪政府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没有别的指望,胆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游,胆子小纵然会水也不敢瞎动,怕被卷进什么没盖儿的下水井里去。
秦敬这种压根不会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房顶子上,先从天黑蹲到天亮,又没吃没喝地晒了一上午,嘴唇已经脱了皮,人也有些头晕。
四周已成一片泽国,房顶子上多多少少都蹲了人。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儿水来时正在外头玩儿,被水一冲就没了影,孩子的爹应是凫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妈就一直在房顶上哭,秦敬听着不远不近的哭声过了一夜,后来就听不着了,大约是终于哭都哭不出来。
他坐在房顶上望着四下浑浊的水,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耳中突又听见别的响动,规律的,咣咣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头撞墙。
连惊带吓,又撑了一夜,秦敬脑子也不大清楚,还以为是谁要寻短见,提起力气跪在房顶边往下看。结果却见并不是人,而是口不知打哪儿漂过来的棺材--许是自上游坟岗子里漂下来的,似一条载着死的船,漂着漂着被墙挡住了,就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咣一声,咣一声,闷闷的像敲着口丧钟。
而后秦敬抬起头,便看见了沈凉生--其实他的眼镜早在水里就不知掉哪儿去了,视野一片模糊,却在抬头看见远处一条往这边划过来的小船时,莫名就知道那是沈凉生。
他猛地站起身,却因蹲坐久了腿麻,刚站起来两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边的瓦,动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划了一道长口子,血呼地涌出来,却也不觉得痛。
沈凉生眼神儿好,远远便望见了秦敬,心刚放下来半寸,就看他在房顶边儿晃了晃,于是又吓了一跳,见着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划到房下头,起身伸出手,哑着嗓子跟他说:“过来,我接着你。”
这头的水足有一人多高,船离房顶并不远,秦敬也不用跳,几乎是连扯带抱地被沈凉生弄到船上,还没站稳就觉着对方身子一晃,带得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
“沈……”两人面对面跪着,秦敬被沈凉生紧紧抱在怀里,刚想开口便觉颈边突有些s-hi热,于是半个字都再说不出口。
沈凉生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只紧紧地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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