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衣毫不客气地提醒他:“卫老师,只是......”
“只是我死了。”卫子青接过话,他无奈笑笑,“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看着他死。”
赵素衣微笑:“既然如此,跟我走吧。”说着,他转身向大雾里行去,双臂舒展,青色的衣袂自然垂下,姿态如同展开双翼的鹤。
周围的浓雾以赵素衣为中心,自动靠向左右两边,闪出一条路来。
卫子青跟在赵素衣身后,他看见身边的烟雾内渐渐显出许多人影。眨眼间,便清晰起来。
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参加的人很多,有卫子青的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
琉璃般的阳光照耀大地,挽联在柳树荫下静默地飘:“君往黄泉,丹心千古——沉痛悼念人民教师卫子青先生。”
卫子青的女儿躲在人群之后,十二岁的她低着头,不敢看灵堂中间摆放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头的爸爸在对她笑,但她讨厌这张被定格在黑色相框中的笑脸。
她哭得呜咽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只是哑着嗓,断断续续重复:“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卫子青见女儿满脸泪痕,下意识抬起手,想给她擦一擦。可是,他的手直接从雾气里穿了过去,什么也触摸不到。
生与死,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断在现世与黄泉之间。
卫子青颓然收回手,他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轻声说:“别哭了,爸爸在呢,再哭就不好看啦。”
再往前走,卫子青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她双眼红肿,目光却平静,守在灵堂前,给燃烧的火盆里加了些纸钱。
她呆呆地看被圈在相框里头的那张笑脸,双手互握在了一起,手指轻轻摩挲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低声说:“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可惜不能和你一起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家里的。”
这一刻,年少时青涩的爱恋又浮现在卫子青脑海之中。大学校园中,他曾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林荫路上,谈现在,说未来。
诸多美好,俱在火焰中消散,不复存在。
卫子青目光缱绻,长叹一句:“你可要好好活到九十九。”
言罢,卫子青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转过头继续朝前行去。一路上,他看见了双鬓灰白的父母,看见了同事亲友,看见了自己的学生。
“老师,我以后瞧见张猴儿那个王八羔子,我往死里头打他,把他按在您眼前磕头。”班长那个小胖子直打哭嗝,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那天就不应该犯懒不锁门,让这小瘪三一把火烧了教室。”
此时,卫子青才发现,来送葬的人群里唯独没有张猴儿的身影。他担心他又去做傻事,问赵素衣:“张猴儿呢?”
赵素衣:“张猴儿没事。之前他想去跑到大火里救你,结果被赶来的消防官兵摁地上了,哭了好久。”
“没事就好。”
卫子青跟着赵素衣一路向前,两侧白雾幻化出他生前种种。从葬礼开始,至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由死及生,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倒叙呈现。
人间数载,须臾而已。
迷雾的尽头,是一家书店。书店里面的温暖灯光透过玻璃门铺了一地。
赵素衣才到门口,两扇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宣宣笑嘻嘻地探出头:“卫老师,快进来歇会。”
卫子青向她道谢。
赵素衣屈起手指弹她的脑袋:“歇什么歇,今日是卫老师去世的第七天,他到日子了,耽误不得。”说着,他伸头朝里头看,“怎么就你一个接我,我那倒霉的顾姓员工呢?”
宣宣:“你说怕卫老师找不到路,出去接他,一小会就回来,让我们给你留门。你现在看看表,晚上十二点半出门,早清六点半回来。你那倒霉的顾姓员工翻了会手机,嫌没信号打不了电话。又看了一眼书,躺你椅子上睡了。”
赵素衣惊叹:“好家伙,刚上班几天,就敢睡老板的椅子上?这要是上班一年,岂不是要睡老板?”
宣宣嘴角一抽,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老板你思维缜密,推理得没有毛病。”
赵素衣推开挡在门口的宣宣,大摇大摆地往屋子走,嘴里喊:“淮之,起来干活了。”
顾淮之睡在赵素衣那张红木躺椅上,他小半截胳膊搭着边,右手悬空垂下,修长的五指虚握着手机,脸上还盖了本中华书局新修订版的《老子》。
赵素衣瞅了这本先秦古籍几眼,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自己的辈分像是矮了一截。
屋里灯光温柔。
赵素衣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如同入室盗窃的毛贼,轻手轻脚地蹲下身子,低头去戳顾淮之的手机。
顾淮之的手机是指纹解锁,不认赵素衣的爪子。他想了想,悄悄握了顾淮之的食指,在手机上按了个手印。
手机立马认贼作父,瞬间亮起的屏幕显示出赵素衣的联系方式。但黄泉没有信号,拨不出去。
他是要给他打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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