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样的眼神稍纵即逝,却足以叫她一辈子都记在心里,连做梦都能梦见。
这是“坦言”的信号。当你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的时候,最好不要撒谎。
好在老人家没问什么刁钻的问题:“好孩子,你从烟中看出什么来了?”
霏霜如实回答:“只是恍恍惚惚看着像字,却说不出什么字。”
“你能看出有字,已经很不错了。”老者给她舀了一碗新熬的鲜汤,“上山不易,你定也饿了吧?”
霏霜确乎有那么些疲惫,便接过碗来小口小口啜着汤水。老人家又进里屋取些面饼干粮出来招待,虽是简朴,却也可口得很。
霏霜与老人家熟了些,问他:“前辈写的是什么字呢?”
“是老朽的名字。”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老人家放下碗:“你们学书法的应该都知道,老夫姓皇,字休明。”
霏霜听得激动,险些没把手中的碗筷落下:“前辈就是作《永熙书谱》的皇休明?”
“书谱?什么书谱?永熙又是何物?”老人家捋着胡须想了想,惊讶道:“可是有人假老夫的名做了什么书谱?”
见霏霜默不作声,连连问她:“那书谱是何时作的,怎么排的次第的,你一一说来。”
“书谱作于永熙元年,也就是十年前。”
老者怒道:“不可能!老朽十七年前就一直在这寸步不离,哪可能做什么书谱!你快说,它是怎么排的?”
书谱虽多,不过对于喜好书法的人来说总免不了翻多几次,前面几个霏霜总是记得清楚。
“居首的是蔡前辈门前那对匾额。”
老者脸色稍缓:“应该应该,天下的字哪有比老师门前更好的。”
“再次则留空,未有排序。”
老者稍微沉吟,面露喜色:“这作书谱的人深谙我心!”
霏霜又将第三到第七的罗列一番,其中第三卫瓘的《顿首州民帖》、第四钟会的《遗容赋》老者俱未听过,可依着于二人的了解也是赞同。
不过对排在第六钟繇太傅的《贺捷表》,老者微微皱了皱眉,半晌才出声:“好吧,也算。”
霏霜有些不快,也不便明示出来,又继续往下记诵。
“第八是卫觊的《孝经图目》,第九是索靖的《出师颂》,第十是宋翼的《笔势论》……”
皇象越听越气:“卫觊也就罢了。后两人都什么东西!比他们好的大有人去,胡昭、邯郸淳都没排上轮得到他们?”
霏霜想了想,说道:“胡昭前辈《四月令》排在第十八,邯郸淳前辈的《赠吴处玄诗》排在第十九。”
“胡闹,胡闹!”皇象斥道,“下面的还有谁?”
霏霜把从十一到三十的俱说了一遍,皇象每听一个就要气呼呼批判一番,不知一连说了几个“乱来”和“胡闹”。
霏霜不往下说了,很显然《永熙书谱》只是假托皇象之名所作,本尊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皇象琢磨道:“是哪个歹毒小子坏我名声?”
他是建安年间人,算来已逾耄耋之年,任谁被他称一声“小子”都不过分。
霏霜想着老人家年纪大了,遂帮他分析道:“前辈为何在山上不下去呢?”
“老朽与人赌字输了,于是守诺不下。”
霏霜惊讶道:“是何人胜了前辈?”
皇象还颇有几分自负:“倒不是他写字赢了我,而是我们来赌,究竟四家书法能否融为一体。”
听他说到此处霏霜想起一人来,脱口而出:“白前辈?”
她说的是洛阳书法会时遇着的老评判,就是发掘索靖的那个白松兆。
“你也识得他?”
霏霜点头,与皇象说了书法会上的事。
皇象没好气地道:“这厮又出来作怪了,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他还不配与老夫打赌。”
霏霜觉着白前辈所主张的四家合一确乎有些道理,又见他赤诚热心,不愿随着皇象抨击他,于是便不说话了。
皇象看出她的心思:“你也觉得四家合一更好是不?”
霏霜答道:“是。”
皇象冷笑:“这是邪路。四家本就不同,如何合一?”
“那文姬前辈不就是四家合一?”
“师父是一分四家,四家各展所长。再合回去,岂非相互抵消,笔法倒退?荒谬,荒谬!”
霏霜不明其理,只好避开这些无有结果的争论:“前辈还是说说打赌的事吧。”
皇象说回正题:“与我打赌那人乃主,此人是伪造他人字迹的一个小帮派的头头。”
霏霜莞尔。老前辈果然许久不出深山,竟不已然不再只是个小帮派了。
皇象却以为是在笑他被个什么“小帮派头头”打败,神色严肃地纠正道:“你莫要小看他,老夫当初看了他的字,不是钟家就是卫家的本家高手,况且他还赢了陆机,老夫这才答应与他赌一局。”
霏霜像被针刺了刺,十五年前既发生中书君与卫瓘交手的事,那便断不是卫家的人。如此说来,中书君就是从钟家出来的了。
难怪那日在汝阴城里他会用“翰如烟海”的笔法!
她没跟皇象说起这一节,只是问:“他是如何赢得前辈?莫不是找到了能四家合一的人?”
皇象说到此处有些懊悔:“也怪老夫那时自信过了头,放言与他说‘莫说四家,便是你能找出两家合流的来,胜过蔡老师的,我也算是输。’万万没想到他竟真的寻来了一幅钟卫合流的书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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