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云覆雨。
崔仲欢颔首,依然保有着对一个镇国长公主该有的礼节,递上鸩酒:“公主,我身旁的羽林郎都是些粗人,公主断不想他们动手吧?”
她冷冷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刘易尧,语气不善:“你们还真是够粗野的。放了他。”
崔仲欢自知这样缚着一个十岁的孩童,未免不太人道。可这命令是慕容焕下的,他不得不遵从,只得逼道:“公主恐怕不知,高、裴两位大人已经伏诛了。”
司徒高巨擎、司空裴音酉时被召入太极宫,方一进宣华门,便被虎贲军乱箭射死。
康平却说:“哦?你竟以为我不知?我不仅知道高巨擎,裴音已死,我还知道你们围了尚书台,圈禁了左右光禄大夫,还传召了太常卿、鸿胪卿、宗正卿,中书监清空了七成……”她淡然说着,寒冷的目光让崔仲欢脊背发凉。
事到如今,她还有多少耳目在朝中!
康平接过了酒杯,笑了笑:“岁月不饶人,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是这样领着三百羽林杀入宣华门,一剑砍死了宇文沐那个老贼。崔仲欢,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崔仲欢点了点头。
康平继续说:“对了,方才说到中书监,我记得你的兄长崔伯涯,任的恰好是中书舍人?”
崔仲欢一怔。
慕容康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透着他当时还不理解的深意。
命运旋即给了他一重击——
他诛完慕容康平,回宫复命,方进朱雀门,就见门前广场,近百横尸,血顺着地砖流不过半丈,就被冻在广场中。他们皆是身负数箭而死。
那些人半夜被虎贲惊醒,押解入皇城,大多尚还穿着单薄的寝衣,未曾净面,一身的狼狈,送至朱雀广场,不给一言辩解,立时诛杀。他们之中,多是五姓汉人,不少人,崔仲欢都得尊他们一句世叔世伯。
崔仲欢大骇。虎贲军正在不紧不慢地清理尸首,突然却有人从尸山中拽出一具遗体,一刀割下他的头颅,竟皮球一般踢了过来。
那头撞到崔仲欢的靴子,滚开了几步远,沾染了一片新雪。崔仲欢心底颤抖,忙不迭捡起来,胡乱擦了一把他的脸,赫然发现,是他的长兄崔伯涯!他不敢相信,用衣袖拼命擦拭那人的五官。可崔伯涯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地瞪着他,鲜血冻在颈部的断口上,发间具是寒冷的冰碴。崔仲欢只觉得害怕,他想让这颗头的眼睛闭上,似乎闭上了眼,那人就不是崔伯涯了——可是无论他怎么拼命阖、拼命阖,崔伯涯一双眼就那么睁着,满是临死前的痛苦狰狞,就这么睁着看向他。
崔仲欢如坠冰窟。
割人头的那位从尸山下跳下来,大刀金马走到他的面前,挑眉问他:“崔中郎,是你的熟人吧?”面上尽是丝毫不见掩饰的讥诮。
虎贲中郎将邱穆陵拔妥,北镇鲜卑人,汉话都说不利索。
崔仲欢抱着那颗头颅,浑身战战,面色苍白,竟不敢抬头看他。
拔妥用鲜卑语讥笑了几句,大意不过是:这些人全是镇国公主余孽,按鲜卑规矩是要尽数火化的,瞧着崔伯涯和崔仲欢毕竟是同胞兄弟,留颗人头给他做念想云云。他说完,转头又去扯那些尸山中的官吏们了。
那一刻崔仲欢就后悔了。
他抱着兄长的头颅站在寒风中双目紧闭,悔意如同席天卷地的巨浪将他挟裹而去。激浪褪去后,他仿佛陡然惊醒。
慕容焕要诛的,不是慕容康平一人,而是要拔除她执政十三年在朝中聚揽的势力。然镇国公主主持政局十三年来,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慕容焕要斩草除根,势必倾颓半个朝堂!
这半个朝堂中,不止是高、裴二公,还有五姓子弟!中书监三十六舍人,尚书台三十六书郎,十之七八出自镇国公主门下,这七八间,又有九成为五姓子弟!
他以为崔家显赫,盖因数百年来枝繁叶茂的积累。可事到如今他终于晓得,在异族政权之下,他们这些被征服的汉人,仰赖的不过是镇国公主府的庇佑。
身为崔家之傲,二十岁便官拜羽林中郎的崔仲欢,此刻才终于读懂了镇国公主死前眼神中的惋惜。她惋惜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才刚有了些起色的五姓汉人。
他奉旨诛杀了镇国公主,也亲手将清河崔氏送上了穷途末路。
如今刘易尧问他是否后悔,他能不后悔?
崔家赫赫高门,长子惨死,次子残废,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能不后悔?
崔仲欢一双浑浊的眼看向一脸肃穆的刘易尧,缓缓道:“后悔——当然后悔呀!”
悔的不是他落马残疾,断送前途。悔得是他闭目塞耳,不辨局势,亲自葬送清河崔氏百年大族。
十年来他纵情酒中,只盼那些壶中之物能麻痹他的苦痛,不让他一清醒过来,就想起十年前风雪之中,含笑饮鸩故去的镇国公主,和那颗永不瞑目的长兄的头颅。
他那双浸淫酒液的浑眼里,流出了一颗浊泪来。
刘奕平见他竟然还有脸哭,不屑地呸了一声,龇了龇牙。刘易尧凝眉看了一眼崔仲欢,轻叹一声,背过身去:“找人来给崔中郎洗洗脸。”
*
此间镇西王世子府上愁云惨淡,而隔了三个坊的睿王府里却是难得的鲜活。
昨日里郑家七郎郑琛荣刚拜了徐荼蘼为师,今日立刻就去水木书院撂了牌子告假,随着阿姐屁颠颠上王府听讲了。
徐荼蘼和睿王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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